姜淑梅绘
姜奶奶回老家“上货”
姜奶奶和女儿一起参加交流活动
姜淑梅绘
不久前,被网友称为“传奇奶奶”的82岁姜淑梅交出了自己的首部民谣与故事插画集《拍手为歌》,这是她继《乱时候,穷时候》《苦菜花,甘蔗芽》《长脖子女人》《俺男人》之后发表的第五部作品。在这本书中,姜奶奶不再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而是聚焦于山东老家巨野县的民俗风情。
姜淑梅60岁学识字,75岁学写作,80岁学画画,如今已经撰写了近60万字,创作了上百幅画。从文盲到作家,她的传奇经历实力演绎了什么叫做“活到老学到老”。
姜淑梅原本是山东巨野人,因为饥荒,年,24岁的她随丈夫从山东逃到北大荒,最终落脚在黑龙江省安达市生活。两人相濡以沫,感情深厚。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年9月,姜淑梅与丈夫在回山东老家的路上发生车祸,陪伴了姜淑梅42年的老伴不幸去世。
为了摆脱痛苦,不识字的姜淑梅听从女儿张艾苓的建议,开始学习写字。识字15年后,又在女儿的劝说鼓励下,将自己坎坷的人生一笔一画写出来,从此开启了写作生涯。就在两年前,笔耕不辍的姜奶奶又开始学习画画,亲手为自己的文字配上独特的绘画作品。
写故事姜奶奶有一套特别的“上货”标准
起初姜奶奶学写字时,手抖得厉害,常常一个字都写不规整,于是产生了放弃的念头,“一个树字能拆开写成了三个字,我想不写了!”身为文学老师的女儿连忙安慰母亲:“娘,一年级小学生都这样,我们小时候学写字也这样。”姜奶奶听了女儿的话继续练习,不久她的字就越写越好,手也愈发有力道。
开始写作后,姜奶奶一下子上了瘾。写第一本书的时候,一天只睡四小时,电视也不再看了,睡起来就是写。高产的姜奶奶以自己的切身经历为素材,6年出版了5本书,职业作家恐怕都自愧不如。但姜奶奶也有她的烦恼。
“一尺布你让我做几双鞋啊?我就在山东呆了24年就逃荒了,那点经历我早就写完了。”女儿总想让姜奶奶把全部的经历毫无保留地写出来,于是姜奶奶抱怨女儿是榨油机。但这一招确实有效,有时吃饭聊天突然闪过一点回忆,想起一个故事,姜奶奶就立即将它们记录下来。随着回忆越来越多,故事也慢慢不断累积,这不免让女儿感慨:“俺娘这一尺布可是做了不少好东西呢!”
既然跻身作家圈,姜奶奶自然也要面对作家必须面对的创作瓶颈。如何解决持续创作引发的素材枯竭?姜奶奶的办法是“上货”。这是姜奶奶的独特用语,每当她觉得没故事可写的时候,就会跟女儿说:“咱们要去上货了。”于是母女俩启程前往山东老家搜索旧时记忆,寻找写作灵感。
从第二本书《苦菜花,甘蔗芽》开始,她们就在黑龙江和山东之间来回“上货”。姜奶奶喜欢找村庄里的人聊天,问村子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帮助自己回忆。有时候村民想不起来姜奶奶记忆中的事,就给她讲述自己家族的故事,这同样为姜奶奶的写作带来灵感。
不过,姜奶奶并不是将听到的所有故事都纳入自己的笔下,在她的内心有一套自己的入选标准,这就是“有劲儿”。听到“有劲儿”的故事,姜奶奶的眼睛就会一亮,这表明她对故事本身感兴趣了。
“什么是有劲儿呢?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想要世上少有的事儿、人们都不知道的故事和感人的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写着也没劲,现在看书的人本来就少,如果写得平淡就更没有人看了。”
准备《俺男人》这本书时,在“上货”过程中,有一位商人和姜奶奶的交流让她眼前一亮。那位商人对姜奶奶说:“咱们小时候唱的小唱可是真有趣啊!有时间我都想整理一下。”
小唱,打开了姜奶奶的写作思路。“他没时间整理,那我有时间整理啊。”姜奶奶再次回到了山东老家。
“小唱还记得吗?”她找村里的老太太聊天,自己先起头说一段,帮助其他人回忆。就这样,姜奶奶依靠自己记忆中和搜集来的小唱,整理出了这本《拍手为歌》。
乡音难改,姜奶奶用浓厚的山东口音现场为我背诵了好几段小唱:
“俺家门前一棵桃,青枝绿叶梢儿摇。开的桃花一样大,结的桃儿有大小。大桃摘了集上卖,小桃树上风来摇,摇不掉的是好桃。”——《俺家门前一棵桃》
“天上下雨地下浸,人留子来草留根。人留子来防备老,草留根来等来春。”——《下雨了》
“俺的娘,想吃梨,没有街,没有集,没有闲钱去买梨。俺媳妇,想吃梨,下着雨,打着伞,踩着泥,给媳妇去买梨。买了几个雪白梨,挖了核,打了皮,把梨送到媳妇手心里。”——《吃梨》
……
背完这几首老民谣,姜奶奶解释道:“俺们山东把这些小段子叫小唱。小唱不是唱出来的,就是说出来的。”在《拍手为歌》一书中,不仅有百余首体现民间智慧和幽默的“小唱”,还搭配了姜奶奶手绘的插画,将读者带入到小唱中的生活场景里。
姜奶奶的文字只能搭配她自己的绘画作品
“艾苓,你跪下。”一天,女儿刚推开家门,姜奶奶就命令她。
并不是因为女儿犯了什么错,而是姜奶奶在画画时遇到了困难。姜奶奶要创作小唱《寡妇上坟》的插画,而画中“跪下”的姿势难倒了她。她在家中看不到自己的跪姿,就让女儿侧着跪下,仔细观察跪下时双腿的状态,才清楚究竟要怎么画。
姜奶奶对画画又如此痴迷,只因出版编辑的一次提议。创作完自己的第三本书《长脖子女人》后,女儿艾苓将书稿发给了出版社的编辑。但在编辑看来,八万字稍显单薄,如果配上插画,内容会更加丰富。编辑告诉艾苓,她自己能想到的插画师的作品风格,没有一个可以和姜奶奶的文字风格相匹配,于是提出能否让姜奶奶试着自己画画呢?
姜奶奶不会画画,只是年轻的时候有剪纸的功底。她最初拿起画笔试着在纸上画,不出两天便喊着放弃了,“画啥不像啥,爱找谁画就找谁画,你告诉编辑,反正我不画了!”
女儿起草了一封邮件向编辑说明情况,但她没有立刻发送,想要试图说服母亲继续尝试。第二天,还没等女儿开口,姜奶奶对女儿说道:“我想了想,如果我画不好,顶多人家不往书里放,我还是接着画吧。”
“那你昨天怎么说的?”女儿故意反问。
“哎呀,我错了张老师,我给你鞠一躬吧。”姜奶奶再次拿起了画笔。
过去的这个晚上,姜奶奶思前想后,年轻的时候学剪纸也难,但是也学会了,甚至不用打草稿,想剪什么就剪什么,也许画画也是如此,万事开头难。
姜奶奶为了学画画,去老年大学报名,结果直接被老年大学拒绝:“不收,七十岁就不收了,八十岁更不能收了。”无奈之下,艾苓给母亲买了很多关于绘画的书籍,但对于姜奶奶来说毫无用处。
“我的身子是我的老师,我的手是我的老师,我的眼睛是我的老师。”姜奶奶靠着自己的观察,开始了自己的绘画之路。
“你画的是国画啊还是素描啊?”有读者问道。
“你说的我都不懂,我是瞎画。”姜奶奶答道。
“你画的画应该叫风俗画。”
“你说是风俗画就是风俗画吧。”姜奶奶不懂概念性的词语,她的许多画都来自于脑海中的记忆。当她要在纸上画画时,就开始观察,像拍球的动作、坐姿、跪姿等等各种各样的姿势,观察自己的身体。现在姜奶奶出门也与以前不同,开始更多地注意绘画元素,如果看到了好的作品,一定要女儿拍摄下来,然后回去仔细研究。
不仅如此,因为痴迷画画,医院做了白内障手术。没画画之前,姜奶奶的眼睛能穿针引线,但画画之后,总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医院之前,一向晕针的姜奶奶内心还是有些害怕,想要临阵脱逃,但女儿立刻问她:“娘,你想不想当画家?”姜奶奶点点头,肯定地回答:“想。”
手术顺利地完成了。
很少用形容词和成语写出来的作品
算是文学吗?
姜奶奶作品中关于山东民俗的传说、小唱和插画引起了相关学者的注意。在姜奶奶去山东座谈时,与会的山东大学民俗研究会的学者认为姜奶奶的作品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她的插画和民间故事对于山东的民俗研究也有一定的帮助。
尽管姜奶奶的作品获得了大量的肯定,但同时也有人提出过质疑。有读者曾问过张艾苓:“你娘的作品里不用形容词和成语算是文学作品吗?”艾苓直接回答道:“肯定是文学作品。”
张艾苓认为母亲的作品虽然没有华丽的词藻,但大量使用的民间语言具有很强的感染力,比如这段:
俺胆小。老伴死了,俺就怕黑天,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睡着了就觉得老伴在俺身边躺着呢。还不敢说害怕,怕吓着孩子。两个侄子在大庆开饭店,承包食堂,俺去帮忙,白天干活累,晚上睡得可香了。
——《苦菜花,甘蔗芽》
也有当地的读者登门探望姜奶奶,与她交流时提出了类似的问题,“奶奶,您为什么很少用形容词和成语啊?”姜奶奶回答很干脆:“因为我不会啊。”
“那您为什么可以讲好一个故事呢?”读者继续问。
“实话实说。”姜奶奶简单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记忆力很好的姜奶奶,总是有大量的细节可以描述。她在描写饥饿时,根据自己亲身经验告诉读者,饿得厉害的时候,躺着比坐着舒服点儿:
人饿得狠了,一天天躺在床上,还没那么难受。就是下地不行,走路腿软,直打摽。饿得最狠的时候,站着眼发黑,啥都看不见。要是坐着坐着猛一站,眼前就像下雪似的,看哪里都是白的,模模糊糊能看见道,感觉头悬起来老高,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在茅厕蹲着时间长了,起来的时候眼前全是一朵一朵金花,一亮一亮的,站一会儿别动,金花就慢慢没了。
——《乱时候,穷时候》
她对饥荒时吃的各种树叶的记忆也没有消散,用最朴实的字词描述下来:
洋槐叶子软,没味儿,吃饱了不难受。桑树叶子硬,也不难吃,就是吃下去难受,扎心扎胃,想吐吐不出来。以后也不敢吃饱了,顶多吃到八成饱。臭椿叶子还没吃到嘴里,闻着就臭,吃它的时候得闭着气,不敢使劲呼吸。榆树叶子最好吃。——《乱时候,穷时候》
对于是不是文学的质疑,其实读者的直观感受就是最好的回应。
《乱时候,穷时候》出版后,姜奶奶到北京做读者交流活动。在读者提问环节,一位女孩读了奶奶的文字深受感动,接过话筒准备提问,刚喊了一声奶奶便泣不成声,最终也没有说出自己的问题。姜奶奶看到这一情况,感觉对不起这位女孩,便安慰道:“孩子,这些事儿都过去了,今后看我的书不要再流泪了,没有这些苦难,我也写不出这本书。”
她要用三把“扇子”撩起火焰
照亮自己的晚年生活
跟读者交流成为姜奶奶晚年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去往各地参加活动时,面对读者的问题,她会根据自己对生活的观察,给出自己的答案。
在做客某大学的一次交流中,一位学生问了姜奶奶一个宏大的问题:什么是幸福。姜奶奶想了想,说:“孩子,幸福都是自己找的。”接着她分享了自己在居住小区看到的故事,“俺小区里有一个低保户,他们两口子虽然拿着低保生活,但是整天还是乐呵呵的,他们觉得拿到了低保,能有饭吃就知足了。低保户能有多幸福?但他们是幸福的,而有的人却身在福中不知福。所以啊,一千个一万个刨子也推不平这个世界,但是自己心里平了就真的平了。”
姜奶奶赢得了学生们的掌声。
录制电视节目时,她幽默又机智的话语更是让人钦佩。今年7月的一次录制现场,她表达了自己晚年的愿望:“我今后要用三把扇子扇起火焰,这三把扇子分别是:我要成为作家、画家和书法家。我要用扇子把火撩得火亮,我不求这火能照亮全世界,但是我想照亮我自己的晚年。”
“所以,我晚年要成为‘四大家’。”奶奶接着补充道。
“除了作家、画家、书法家,还有哪一家?”
“老人家呗。”奶奶说完便哈哈大笑。
姜奶奶录完节目回到东北家中时,立刻告诉女儿:“吹了三个牛,要赶紧练字和画画了。”说完就让艾苓去准备笔墨纸砚练习起来。
姜奶奶的日常生活并不仅仅是宅在家中写作、绘画和练书法,她与普通老年人一样会早起约上邻居家的老太太一起去体育场锻炼。只不过她害怕自己老年痴呆,还想出了一招锻炼脑力的方式。
早上七点,姜奶奶就和楼下邻居准时相约打扑克,每天要玩两小时才肯回家,而她的扑克技艺也是近几年才熟练掌握。“电视可以不看,扑克不能不打。”学一样迷一样的姜奶奶有时候为了打扑克连午睡和吃饭都可以舍弃。
一日,她与伙伴的打牌时间临时改为中午12点,正要出门被女儿拦下,“你还没有吃饭呢!不能不吃饭。”姜奶奶说:“时间来不及了,他们现在就在等我。”
经过一番劝说,姜奶奶终于坐下吃饭,并和她的伙伴商量着推迟了时间。吃完饭出门前,女儿感慨:“你现在的样子特别像小孩儿去找同伴玩。”
“我现在就是个小孩儿啊。”姜奶奶笑着出门了。
文/本报记者韩世容供图/张艾苓
采访前,姜奶奶刚与邻居玩牌回来,没有休息就立刻进入了状态。她精气神儿十足,毫无疲惫感,甚至用洪亮的声音给我背诵了多首《拍手为歌》中的老民谣,如此强的记忆力让我感慨着她的活力,怪不得她上节目介绍自己时,笑称今年只有28岁。
就在我着手写稿时,收到了姜奶奶的新书,扉页上,奶奶写下工整的字体为我加油,但我知道,我那日为采访所做的准备是不足的。当我问道:“奶奶,您的创作瓶颈是什么呢?”奶奶疑惑,“什么是瓶颈?”我才明白,她听不懂抽象性的词语,我应将问题转化成最平常的语言说与她。不过,她对于写作和生活,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在整个采访中金句频出,用诙谐又带有哲理的话,回答我的提问。